<>“醉三千!”一声厉喝在嘈杂的酒馆中乍响,声色之间劲气充盈,馆内众人闻声望去却是一个面庞嶙峋的清瘦老者。
老者身披玄端,头戴委貌冠,冠沿下的前额上有几道明显的皱纹,皱纹似古树枝节一般苍黑,向两侧的发际延伸而去,想是有些年纪。细看之下,皱纹中的一道却是不很自然,延伸至眉角出急转直下,竟将右眉生生截断直至眼睑,分明是一处愈合已久的剑痕。老者颈前的肌肤异常松弛,似与肌肉分离,向下耷拉至衣襟的开口处,颈后的肌肤却与常人无异,此乃观星之人的通病。
居住在姜城的高官并不多,姬濂大宗伯便是其中一个。传闻姬濂乃燕国召公奭之后,本以铸剑为业辗转于山川之间,机巧之下因相剑之才为楚王所用,后占星观时有功得以转为宗伯。
宗伯乃当朝春官,辅佐楚王掌管宗室之事,祭祀天神先祖,肆师、司乐、大吏皆为宗伯下属。
醉三千则是此处的掌柜,醉三年的长子。醉三年曾在皇城为官,卸任后到姜城开起了酒馆,城中官贵大都与之相识,也常来捧场。起初酒馆只是在城南的一角小有名气,没过几年便在姜城遍地开花。醉三年死后次子醉三千继承了酒馆,衣食膏粱的他并没有什么本事,酒馆生意很快萧条下来,城中酒铺陆续倒闭,最后仅凭父亲生前的关系勉强保住了城南这家老店。对于这些官贵醉三千是万万不敢得罪,他听得有人呵斥,双手作缉一路赶来,眼见是姬濂大宗伯,原本就弓着的背不自觉地又俯下去几分。
连月的淫雨天气好不容易让酒馆生意有了起色,这要是得罪了大宗伯,其他官贵只怕也不敢再来,想到这里醉三千拱在胸前的双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不知小店哪里招待不周,惹得大宗伯如此动气。”醉三千的嗓子像是被鱼骨卡住一般,短短十几个字停顿重复了有七八次,众人看在眼里,甚是好笑。
老者微微仰头,右臂微曲置于腹前,左臂后垂贴于腰下,两处宽袖垂将下来。
“你可识得此物?!”姬濂对醉三千的态度不为所动,兀自看向前方。
一旁的随从也是识趣,当即踱至二人之间,弓身抬手呈上一物。醉三千直起身来看了一眼,很快又弯下腰去,眼前的铜制的钱币一侧平整无光,另一侧则略微凸起并刻有纹路。
“形如龟甲,纹如鬼面。此乃,鬼面币。”醉三千以经营为生,对楚国各处的钱币自然略有通晓,只是他想不明白大宗伯为何为一枚钱币大动肝火。
姬濂不再多作言语而是低头暗想,一段往事浮现在他的脑海。
二十二年前,姬濂因相剑之才得楚王赏识入朝为官。与此同时,干将莫邪二人奉楚王之命向南而行,觅至坚之铁造不世宝剑。时过三载,终采五山玄铁六合金英,粹成雌雄双剑,名曰干将莫邪。干将听闻楚王残暴多疑,心想楚王若是见得宝剑锋利如此,多半心中起疑,唯恐自己再为他人造剑,想来此行凶多吉少,而莫邪此时身怀六甲经不得丝毫惊扰,一番斟酌之后,二人将雌雄双剑分离,莫邪携雄剑干将向南而行,干将只身一人北上进献雌剑。
时隔三年,姬濂已是身居宗伯之位。楚王向来听闻欧冶、干将两大剑师所造泰阿剑威勇无比,剑出之时石飞沙走众星隐耀,剑过之处旌旗仆地血流成河,此时听得干将前来献剑自是欣喜万分,急召姬濂共往相剑。姬濂初见宝剑,惊为天人,不禁暗叹,随后抚剑而观,却是觉察出了其中异常。
“此剑天生双成,雌雄并道可敌泰阿,仅此一剑锋利固然,却难显其威道。”姬濂将剑举至耳侧,掌面顺着剑脊抚至剑尖,言语之间甚是肯定。
楚王得知干将私藏一剑,一怒之下命左右侍卫将干将囚于深牢,干将一番顽抗夺去雌剑,一阵挥斩不敌,只在姬濂前额剐下了一道剑痕。干将为免莫邪受到牵连,誓死不交雄剑,七日之后干将头颅被斩,掷于沸鼎中生生烹煮三天三夜后悬于南墙示众。
姬濂后闻莫邪沿湘水而下向南逃窜,多次派人搜寻却未有结果。
眉间尺也曾听过这个故事,只是直到母亲死的那天,他才知道,故事里的干将莫邪就是他的父母。
日前楚王夜寐,梦境之中见一黑衣人手持雄剑,携干将莫邪之子夜入寝宫,将自己的头颅斩下,醒后甚是惶恐,遂将此事告知姬濂。姬濂得知此事前去剑阁察看,发现雌剑莫邪确有异动。
仅此一事还不足以让姬濂断定楚王的梦境是否为真,但今日得见矮桌上安放的这枚鬼面币,姬濂才觉得着实蹊跷,不得不警惕起来。
史料有载,楚国原以海贝作为钱币流通,但随着铸造工艺的精进,铜制的燕尾布币取代了海贝,唯有沿海一带仍然沿用海贝的原型,加之纹理,铸造的钱币形似鬼面,故称鬼面币。北方的燕尾布和南方的鬼面币在国境之内均可流通,但蹊跷的是,姜城虽然土地贫瘠粮草紧缺,出城向东百里便是湘水,城中的商户与湘水上游的城镇频繁贸易,多半订有商贸协议,而沿海一带距姜城甚远,单凭路途的消耗贸易便难以进行,流至姜城的鬼面币更是少之又少,很多人身居姜城多年也未曾见过这种货币。
十九年前,楚王的梦,莫邪剑,南方小镇。
回忆在姬濂的脑海里反复涌现,他的身子未动分毫,额上却早是蒙上了一层汗幕。
他预感,这四者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