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我们的交谈并不融洽,到了后面,甚至都觉得有些多余,我就更不明白她为什么回山谷了,难道她真是惦记着这里的雪?这种可能性不可谓没有,但我总觉得有点滑稽,以她现在的状态,应该是谈不上惦记这个的。她仍寄宿在她舅舅的那间小房子里,说在学校住久了,还是觉得这里清静,想回来又住段时间。我笑话她说:“用山里的清新空气把心里的污秽杂念统统清洗干净,好再到外面去装新的污秽杂念是不是?”
她冲我叫道:“你才是污秽杂念呢!”说罢她气冲冲地离开了亭子。
从前有一次她也曾这样负气离开过,不同的是当时我很后悔自己说的话,这次却为自己的话沾沾自喜。显然我说到了点子上才惹她发怒。因为我实在看不出她这次回山的真正意图,重续前缘更是虚无缥缈,所以,让她难过而不是高兴只会使我感到愉快。我回斋时路过她那栋楼房,听到里面又传出了熟悉的笛声,不禁立住脚听了一会。奇怪,笛声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依然那样清扬悠悠,韵气飘飘,合满山之云雾,动翠绿之箫竹,令人陶醉。岁月仿佛在她的笛声里凝固了,我好像依稀回到了从前的时光,诗词歌赋,柔情缱绻。不过听久了,还是能在笛声里感受到一点与往昔的不同之处。某些时候,她的旋律有些急促,这显然是现实的痕迹,她受到过许多**的冲击,在那种情况下她一般是很难有足够的思考对策的时间的,只能凭着本能应对,自然慢慢养成习惯,不知不觉就快捷起来,吹笛也难免沾上这种新的习性。
我带着她笛子的残余音律回到房间,先前的欢喜忽然变成了郁闷。必须承认,她的笛声还是颇能触动我的心弦,只是这种触动要把我完全送回到从前的那种感觉当中,已不大可能。这大概就是郁闷的原因。我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拿不起,也放不下,可笑我一年来自以为是绝对能够放下的。当然,这也跟对放得下的理解有关。如果理解得浅一点,自然就放下了,理解得深一些,确实相当困难,毕竟从前的感情不是一个小故事,而是生命中的一段河流,在那段河流中有着许多奇异的风景,而且过去之后就将再也欣赏不到的。我坐在老藤椅上,看着外面像木炭一般的黑夜,痴痴地发呆。心情沉重乎,轻松乎?说不清。我只是不想动,希望这个晚上就此坐过去,不要去床上消磨。人的身体有时候躺下了反倒会觉得累极了,而坐着却是最没有负担的休息。这种怪异的感觉我是在半年前发现的,当时我很害怕,以为自己犯了什么怪病,后来才知道虚惊一场。实际这样的感觉是一种进步,它包括了两个方面,即精神的和意志的,甚至可能还有别的方面,虽然我不能肯定,但因为刚刚发现它,自然不敢认为自己已经彻底了解了它,故我完全可以有这样的期待。坐着发呆,没有躺下去的虚幻,也没有站着的悲愁,它仿佛是一个中间点,能平衡各种各样倾斜的情绪,把心摆放在一个最合适的位置上。
接下去有三四天,我没去山谷,就连散步都没有,一闲下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我不想看到明月,也不想听到她的笛声。为什么?我不知道,根本就不想知道,反正是这种感觉,我百分之百尊重这种感觉,直到它消失,如果不幸它能消失的话。可我不得不承认,我到底是一个俗物,十足的俗物。我自以为凭藉山谷的造化就能高雅起来,实际这始终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每当夜幕降临,山里的雾气渐渐凝聚,散发出一股淡雅的香味,姑且不管那究竟是释家的佛香还是树林的清香,总之是很熨贴人心的,这时候听到从山间飘来的悠悠笛声,立刻就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我知道,充耳不闻几天容易做到,但再要坚持下去就相当难了,一种强大的阻力来自于内心深处,那里响起了激昂飞越的旋律,将我的心不断地向外抛撒。我只好,在月光的青辉之下,追随着被抛出去的灵魂,也将身体摇进了几日不见的山谷。
“喂,几天不见人,你好像对山的感情不像以前那样深了,对不对?”
没想到那小蹄子竟先打招呼说话,倒叫我不知如何应对。她便据此肯定自己的推断,就叹了一口气说:“唉,还是古人说得对,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我的感觉非常别扭,这种话本应是我说给她听的,却叫她倒打一耙。一见面不到两个回合,我就给她损得似乎不得不承认自己很不是个东西了。奇怪的是我现在却没有一点跟她斗嘴的心思,这一会我好像非常清醒,认识到这样的斗嘴虽说能在短时间内消除精神的疲劳,却会在更长的时间里留下精神的负担,得失之辨,愚笨尚不难断,何况智者!
“你的笛子越吹越美妙了。”我下决心只跟她谈轻松的话题,便恭维她说。实际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很惊讶,对我来说我只关心她吹笛这样一个事实,至于其吹技如何,我似乎从来就不想知道。另外,我突然想起像这样的恭维我过去是没有的,我说不清什么时候学会了如此庸俗的客套。可见时间真是了不起的东西,不知不觉就把一个人的习性给改变了,而且还叫人不知到底是怎么改的。
“当然啦,经过了一年的专业训练嘛!”她得意地说。但没想到她马上又叹了口气,把笛子收了起来,看那意思,今晚好像是不打算吹了。她这两个动作都令我好生不爽,我似乎有点怀疑她的叹息是因为跟我的见面,至于她不吹了,也是我很失望的,老实说现在我对她笛声的兴趣要远远大过跟她闲聊。如果她能通宵达旦的吹,我真能通宵达旦的听,可如果闲聊,我想不过两个时辰我就会意兴阑珊。当然,此刻我最想弄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会叹息。我感觉她的这声叹息可能跟她这次回山里居住有些关系。
峡谷里起了风,一点点地加紧,带出深刻的寒意,像万千雪亮的刀片在人眼前晃动着,虽然没挨着皮肉,刀锋上的光芒却直劈人心,给人一种能将万物切成碎片的深邃感觉。好在我是早就习惯了这种风力的人,根本不当回事。至于明月,她是这里的老顾客,虽离开了不少时日,毕竟曾经的相知相熟给予她的亲切感足以抵消任何的寒意。故我俩坐在亭子里,任凭外面冷风肆虐,那锐利的寒意倒像是给我们做陪似的。
忙碌了几天的雪把山谷包裹得严严实实,四面一望,仿佛除了这座亭子,再没有别的东西,连一颗树都看不到。当然,树的形状还是存在的,只是变得臃肿肥壮了许多,而且全都咧着嘴朝天空傻乎乎地笑着,仿佛渴望得到苍天垂爱,在这圣洁的世界中修成正果,仙化而去。它们的这种心情令我不禁又忧伤起来,好不凄怆。树尚如此,人何以堪?
这时节的池塘愈发像一面镜子了。浓墨浓墨的,流线形的边缘给人以极其厚重的立体感,仿佛不仅能把整个宇宙照下来,也能深入地下照出它几千上万米的深度。但我看着看着,觉得它似乎更像一块厚厚的墨色冰块,是这个冬天里凝结成的唯一一块忧愁的冰团,承载了冬天里的全部悲苦与伤痛,故颜色是如此的深如炭墨。实际上这也未必完全是冬天里的事,其他的时候它同样愁眉不展,只不过不像现在这样深罢了。而现在的深,无非是因为跟满世界的雪白相对映才显得如此明显。
除了寒风的歌和我俩的交谈,山谷没有别的声音。我依稀记得从前的大雪停止之后,至少会有那么两三雅士进山来踏雪寻梅,时间虽不长,多少也算是山谷里的一段小插曲,颇有些韵味的。显然山外的世界一年比一年庸俗,有闲情逸致的人恐怕已经没有了。
我的判断是对的,明月不自觉地发出来的叹息的确跟她这次回山居住有关。一开始我猜测她可能是感情上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想到山里来调剂调剂情绪,试着问探询了几次,都被她掩了过去。我以为我再不可能得到确切的答案了,哪知交谈到午夜,她竟自己把这方面的信息说了出来,虽然不是说得很具体,可意思是再明白无误的,傻瓜也不会听错。我想这可能是交谈的功效所致吧,只要交谈是融洽的,那么到了一定时候,人的感情防线就会松懈,把真实的心灵露出来,至少会不自觉地露一点。另外一个她不想继续隐瞒的原因是可能我已经流露出了对这场没有太大意义的相会的厌倦之意,而她似乎意犹未尽,便企图用这种方法让我打起精神。姑且不论她是不是这样想的,实际上我确实立刻变得振奋起来,好像导致她情绪低落的那些感情跟我有关似的。想来不免有些可笑,我的苦楚无人领会,她的那些鸡零狗碎的感情现在是连一根毛都与我不沾边的啊!
她好像陷入了一种多角感情纠葛里,似乎既有同学之恋,也有师生之恋,除此之外似乎还不乏更复杂的关系。可是我问到具体的细节和人物,她又不肯细说。到后来我就烦了,忽然又痛恨起她来。我认为自己的这种情绪不是小心眼,应该说这是一个有血性的青年碰到这种事的必然心理反应,既然她的回来跟我没有关系,那她就不该把她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玩艺告诉我。当然,并不是绝对不能说,但如果要说必须全部说,否则就该一字不露,可她完全背离了这条原则,假如我还不能重新恨起她来,那我倒真是根木头了。但恨归恨,想来想去,我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对自己的这种情绪做一个了结。
她忽然要我谈谈我一年来的情况。
“很悲惨。”
“怎么个悲惨法?”
“瞎折腾。”
“怎么个瞎折腾法?”
“唉,不要问,太惨太惨,惨得没法形容。”
“不要你形容,只要你简单说一说。”
我本来想坚决不跟她说的,实在没有意义,说起来凭白给自己添一份郁闷之情。可我马上就发现实际我已被她挑逗得有了一些发泄的**,如果坚持不说,反而可能给憋得更难受。交谈到这一步,倒不如索性统统告诉她,就好比有时身体有毒,就需要出些血把毒素排出来。现在我的精神感染了病毒,自然也应该效仿此法,方能换取一份较为健康的心态。
“我这个人的命不知道为什么怎么这么背。你相信吗,我得了心脏病?”
她张大嘴巴“啊”了一声。虽然如此,她的惊讶表情跟我想象的仍有一定距离,我认为她应该表现得更惊讶一些,才能多多少少给予我一些慰藉。我非常失望,情绪便又一下落了下去,不想说了。但既然开了头,就是止不住的,再说她毕竟还有点惊讶,假设她连这点惊讶都没有,我难道就真不告诉她更详细的情况吗,实际上现在我的发泄的情绪可能比她探密的心情更为迫切,因为我不说我会憋屈死的,而她不知道我的情况能损失什么呢,或许她倒会轻松一些。这样想来,我倒非常怕她不再关心我的事了,于是在她凝视的目光下急促地开始了讲述。
“唉,真背,背到家了。我简直怀疑自己前世是个孽障,所以今世要受种种精神的折磨。年初有个同学得了心肌炎,说他前胸刺痛。恰好我也前胸刺痛,我害怕了,急忙去医院做心电图,结果你猜怎么着……”
“还用得着猜吗,肯定也是心肌炎。”
“你说我背不背?本来就已经跌到了生活的谷底,还给我来这么一家伙,你说我这究竟是什么命?真的,我真想不明白,好像全天下的倒霉事都在往我身上凑似的。扪心自问,我实在不是一个坏人,我实在没有犯应该得到这些惩罚的罪过,命运却老跟我过不去,对于一个已经掉进深渊的人还有什么必要再给予他猛烈的打击呢?但这只是我的简单想法,显然命运不这样看问题,也许把事情做绝是它的一种乐趣。”
“不就是心肌炎吗,治一治不就行了,不至于这样痛苦吧?”
“当然不止是这一件事。不过我承认,也不完全怪命运,自己其实有很大责任。心脏病本来不难治,住一两个月的院也就行了,可我只住了半个月就自做主张出了院,结果没治好,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唉,我这个人,有时候……我不仅不喜欢自己,还十分痛恨自己,真的,经常,我对自己的痛恨比痛恨世界上任何一个值得痛恨的东西还要厉害。自做自受,怪命运是很不公平的。但话又说回来,命运对我也确实很不客气。我是内外交困,前后夹击啊!你知道我这个人不讨人喜欢的,所以食堂主任把我赶了出来。我就想去做生意。现在很多人工作都不要了,下海挣钱,我觉得被人赶出食堂也许倒是一件好事,促使我也走这条路。我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逼上梁山’,人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是什么都不怕的。有段时间我天天泡在图书馆里,看各种各样的报纸,主要是翻它上面的广告。我没有钱,这就受了很大的限制,许多事情看上去很好,‘钱’途无限光明,却上不了手。没办法,我只能现实一点,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我跟人合伙做过服装生意,就靠那点微薄的工资做原始资本,下广东,闯南宁,结果血本无归。这不怪我,都怪合伙人,那家伙喜欢自做主张,我很快就跟他分手了。我自己干,看到了一则出售打包机厂的广告,就跑去跟人商量,想先租下来,等挣了钱再付款。可人家是生意场上的老油子,岂会吃我这套,根本谈不拢。后来我又看到了一则制作血红素的广告,我完全被它迷惑了,认定这事能发财,就专门去株洲一个地方学习制作技术,回来后向父母要了五百块钱……”
“啊!”明月叫唤了起来,“你不是跟你父母关系很不好吗,一向很有骨气的,怎么会向他们开口要钱?”
“唉,当时,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荒唐,对他们平生有了一点内疚。你没做过生意,不知道人一旦进入那种状态是怎么回事。生意人大多六亲不认,虽然我还不能完全叫生意人,但我被逼无奈,当时确实有点不管三七二十一,心想只要能发财,就哪怕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何况我跟父母只是有些矛盾,这算什么,再说如果我发了财,以后肯定会孝敬他们,也不是白要他们的钱。到底是父母,他们也不跟我计较,听说我急需钱用,马上就给我寄来了。我被他们养了二十多年,没有感激过他们,可收到那五百块钱的时候我心里真的突然涌动起了一股感激的热流,鼻子酸酸的,差点掉下泪来。我必须承认自己不是个东西,居然活到这份上才对父母产生一点可怜的感激之情,而且还是为了做生意。唉,我是什么呢,我想我应该是个极端自私的个人主义者……”
我不是在做戏,面对曾经的恋人,我这会的确有一种尽可能的把内心世界解剖一番的**,这种解剖能使我获得某种无以言状的满足感。我说的全是真话,所以情绪也有些失控。
“可怜见的,既然不是个东西,当然就什么都不是,可惜我认识不到这点,我依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做生意小菜一碟。五百块啊,这几乎是我父母这些年的全部积蓄,我却一点不知心疼,一下全投了进去,去生产那什么狗屁血红素。后来我才知道,血红素是一项非常复杂的提取工艺,需要办一个很大的厂子才能做的,那些发布广告的所谓血红素培训班全是他妈骗人的鬼话。等我明白过来,我的全部资金也折腾光了。我对不起父母,他们几次问到我做生意的情况,我都无法回答。真的,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不是个东西,既对父母没有感情,却又厚颜无耻地把他们的血汗钱这样轻易地消耗掉。我后悔极了,如果拿这笔钱去做点小生意,也许早发了。后来我想去开个餐馆,可惜已没有本钱。但我还要折腾,我甚至想去黑道上玩玩。我有个朋友,他就是黑道上的,有一帮弟兄,在社会上小有名气,如果我下决心走这条路,会非常顺利。但我思来想去,到底不敢。毕竟我出身书香门第,那种家庭影响尽管是我非常痛恨的,可在最关键的时候还是它起了决定性作用,使我最后没有走上那条不归路。这就是我一年来的生活,没有方向,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飞。好在我有一个稳定的住所,还能在食堂吃一口饱饭,这才熬了过来。现在想一想,我当年决定招工进食堂倒是明智之举,如果不是在这个单位,吃饭成了问题的话,那我会不会做出一些更过分的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还真不好说呢!”
“什么真不好说!完全可以肯定就会这样。实际上我觉得你早就不可收拾了。你的生活与众不同,你的精神世界更是一蹋糊涂,你看不清自己,更看不清这个社会,你总是喜欢幻想,希望一切事情都按照你的意志发展。这已经成了你的一种心理疾病了知道吗?我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这种毛病会慢慢好的,哪知你越来越严重。我简直不敢想象,你的未来是一副什么样子。”
她的这些担心也是我平常最忧虑的,每每为此寝食难安,忧心如焚。现在听她一说,理应更觉沉重才是,可不知为什么,我反而感到轻松了许多。这似乎有点像一个人背着重物行走,步履蹒跚,已不堪重负,现在突然来了一个人,不仅不帮助,反而给加上同样多的重量,负者自然是经受不起的,于是轰然倒地,看上去好像很危险,其实对负者来说等于是卸掉了重物,得到了解脱,尽管趴在地上,也许还摔破了一些皮肉,流出了汩汩的鲜血,却仍然感到十分舒服。当然,这得有个前提,即那些重物不至于压到身上,否则身子就成肉饼了。不过好在这是一种对精神重负的比喻,故无须担心这种危险,倒是可以充分体验它给予我的所谓舒服感。所以我笑了起来,说:“为什么你想象不出来?应该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啊!能够想多惨就想多惨,绝对没错。我自己都敢这样想象,你又何至于不敢呢!”
她先是一惊,显然我的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完全出乎她的意外,不过她似乎很快就理解了我的态度,便也笑了,很不情愿地用一种似乎有那么几分赞赏的口气说:“吓,你倒是想得开!就不知你从此是不是会一直用这种态度看问题。”
“我的思想慢慢成型了。”
“思想成型不等于性格和人生观成型。”
“你这话不通。思想是决定性格和人生观的,它是纲,纲领得以确立,条目岂有变化之理!”
“你才不通呢,实际上更多的时候是条目决定纲领,就好比文学,细节决定布局,而不是相反。”
“天啊,细节决定布局,我第一次听到。”
“人们首先看到的是布局,就以为先出现的必然决定后出现的,这是非常简单的思维方法,是对文学的误解。不要跟我争,我绝对没错,你如果认为自己正确,那我劝你最好还是做几件漂亮的事情后再来这样自信吧,否则你的一切观点和思想都缺乏现实的基础,自然就缺乏说服力。懂吗?”
我觉得她的话里有蔑视我的意味,很不痛快,想狠狠地反击她。可这想法刚冒出来就迅速落了下去。她说得对,很多事情,的确是需要以现实做基础的,不然就是一道虚幻的影子,连自己都未必敢相信。既然我已经能够接受自己的未来是一个悲惨的世界,那又何必跟她计较如此可笑的理论分歧呢!
夜很深了。世界仿佛成了一个很大很的黑洞,我和她就处这个黑洞的最下面,往上看去,只见一道浓而厚的黑色,延续到了时间的尽头。
明月在山谷里住了一个星期,突然这天告诉我她要走了。我略微有点伤感。这跟去年在大雪里的那种伤感当然不是一回事,不仅清淡许多,甚至就根本没有进入灵魂,只是在灵魂的外层来回扫荡了几下,算是它能给予我的唯一一点影响力。其实我是很想把这点影响力都给否定掉的,可我又立刻知道不可,因为如果这样,那等于否定我这些天来得到的一丁点儿快乐。虽然快乐微不足道,但于现实的我总聊胜于无。一丁点儿快乐是可以使我承受住一大堆人生之苦难的。很快我便更愿意从客观的角度看待她的这个决定,尽管我知道她不可能永远在山谷住下去,但这么快就厌倦了山谷还是非常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使她失望太大了,以至她不愿继续承受我给予她的这种恶劣感觉。好在我能马上安慰自己,要走就走吧,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只当我开的这家旅馆里来了一个客人,她何时来何时走都是她的事,跟我无关的,我顶多是挣不到她的钱了,但我可以挣别人的钱,至少我可以挣自己的钱。对于这座山谷,有时挣自己的钱比挣别人的钱还令我愉快。实际上我还是能够理解她的,她本就不属于山谷,阴错阳差,跟山谷邂逅,于她的生命中是一段非常奇特的遭遇,是做不得人生的主题的,不然对她来说倒是悲剧了。她的世界在山外面,到底什么样子且不管它,总之,在外面,在繁华喧闹的尘世里。偶尔她碰到了不顺利的事情,也许就会想起这座山谷,然后回来小住几日,清理好杂乱的内心,再出去应付混乱的社会生活,这便是山谷对于她的全部意义。我是没有资格谴责她用这样世俗的态度对待山谷的,实际上倒应该支持她,因为空守着一座山谷对我来说又有多大的意义呢,能为他人提供一点帮助应该是一种乐事,更何况这个被帮助的对象曾经是我爱过的人。
我问她要不要我送送。她说:“在心里送吧,人送不过送出山外,心送却可以送出千里万里。”
我又问她还会不会回来住。
“谁知道呢,人都不知道下一站在什么地方,就连你这个守着山过日子的人也不知道,何况流水浮萍。”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伤感。其实能做流水浮萍是一件快乐的事,我是真希望自己能这样,可是我不能,我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流动的能力。从这时开始,我觉得我的生命之根好像已经真正的深入插进了山峦的深处,再也拨不出来了。想到这我不禁眼眶潮湿,很想为此流些眼泪。至于眼泪表示什么,不去管它,只要有眼泪就行,因为那很可能成为我这一生最后的眼泪。
马年
羊年
猴年
鸡年
这一年的大雪落了好久好久。我感觉足足有四年。当然,实际上不可能有这么长。那究竟是多久呢,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星期?如果仅仅只是把时间圈定在这样的范围之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似乎更不可能,因为这会显得十分荒诞。也就是说,我还是倾向于四年。当然,这种倾向必须排除纯粹的客观性,而必须将客观跟主观的感觉结合起来。既确定客观的主导地位,同时一定要将主观的伸缩性加以放大,最好使之具有魔力。我实在是万万的不能够只从一个星期的时间范围内来看待这场在每一个新年伊始就如期而至的大雪。它的陈旧和新颖都调动了我的全部神经,我绝不能草草了事。如果要描述一下我此刻的感觉,我更愿意把自己想象成是一个被大雪埋葬了四年的山的精灵,终于在这么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里苏醒了过来。
我不禁自问,四年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真的是被埋葬了吗?世界上难道真有能够将光阴埋葬的土壤吗?我简直不敢相信。然而我却又无法阻挡一种神奇的感觉朝我铺天盖地涌来,那就是:千真万确。如果说我可以用一些心理调剂的办法使自己回到现实中,从而认识到自己是不可能被埋葬四年的话,那我绝没有能力也认定埋葬不了时间。因为时间本就是一种虚幻之物。粗粗一想,似乎世界上没有比时间更均匀更平等的东西,可实际上细细琢磨就会发现,它竟是最谈不上均匀和平等的。高兴的时候,我们觉得它快,悲痛的时候我们觉得它慢。似乎我们赋予了它一种固定的概念,其实真正实用的概念却全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切实感受。而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现实感觉被切割成了千千万万碎片,它们就像植物世界里的叶片一样,没有两片是相同的。所以当我必须确认时间被埋葬了四年之后,那确认自己也被埋葬了四年就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是的,是一种埋葬,千真万确,没有办法否定,就如同没有办法否定我还活着、否定这座神奇毓秀的岳麓山一样。从现在开始,也就是当我完全意识到这种千真万确的埋葬之后,我关心的就是当年我是怎么被埋葬的。也许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开始,那个彻底麻木了我的神经和感觉的开始。一年之计在于春,同样,一段黑暗空洞生活的可怜与可叹也在于它的开始。我在大雪中爬上云麓峰头,我以为登高望远就能找到当年通往坟墓的那条墓穴。然而我错了,我看到的只是苍茫的云天。我第一次感到这座山不是什么特立独行的东西,实际也是无边无际的宇宙的一部分,我甚至很凄凉悲切地想它也许做宇宙的一小块肺叶都不够格,充其量不过宇宙的一点干涸了的精斑,而且还干涸得很久了,跟纯洁的云天比较已有些变色,泛出透明的淡黄。
我略微有些振奋,精斑的比喻是非常贴切的,岳麓山可不就是我生命之精华吗?四年来的黑暗与空洞,自然使我的精华失去水分和滋润,并且它还和着埋葬我的阴惨的旋律,和着四季山风的喃喃细语或者狂呼乱叫,沉沦在深邃的阴遭地府之中。我知道它其实是很希望永远不见天日的,无奈僵硬的“时间”被这场大雪化解了,它不得不跟随着“时间”再度回到我的身边,在我的精神的生殖器底下发出一阵阵刺鼻的尿臊味。我依稀记得刚刚如岩浆般流泄出来的精液是有那么一股植物的清香味的。四年前的许多时候,我嗅着那种味道就跟饱餐了一顿似的。如今是再体会不到那样美妙的感觉了。淡黄的精斑在宇宙空间里是那么渺小,似乎一片雪花就能将它覆盖。我踩踏着这片雪花想透视它的精髓,却什么也看不到。苍茫的云天似乎正抖落一阵阵天籁之声,告诉我一切感觉都必须以崭新的面貌呈现于天地宇宙之间,否则:杀无赦。
人如果只有灵魂而没有**,那么时间就绝不可能被埋葬,因为当灵魂沉睡或者飞翔时它可以不必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可惜**总是把我们的美梦给消灭了。这堆赘肉,这堆即使在香水里浸泡上三天三夜拿出来也同样会散发出阵阵恶臭的烂肉,是这样的可恶,这样的叫人憎恨,却又是这样的难以摆脱。似乎每时每刻我都要为安置它而苦恼,是不是这个缘故,我就让它给埋葬掉了呢?我说不清,只知道四年前的哪个黑暗的晚上,当时间的泥土落在我的棺木上时,我恍然听到了山寺里的钟声,像被拨弄的悠缓的琴弦声,于是我立刻似乎有了那么一点四大皆空的轻松,任凭时间的泥土在我的荒芜的领地里筑起了一堆小土包。
回想起来,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了。当然,曾经的人生是并没有因为这四年而淡漠的。相反,倒是愈发地清晰,宛如发生在昨天。父母与家庭,挣扎与奋斗,痛苦和快乐,还有燃烧的**和对自己的仇恨……跟过去不同的是它们不再凌乱不堪,竟是自然而然地按照时间顺序排好了队,像一帧精美的图片,在我的心上舒缓地铺开,好像我在山峰上看见的秋天的湘水,玉带一般从山峦与城市间飘然而过,既有流动感,又不乏凝练的厚重,如一抹城市腰间的白色乳胶,跟城市完全地融合了。我的历史重新有了它的现实意义,可笑我原以为这样的意义是永远跟我的生活隔绝了的。不过我又必须知道,这样的意义如果说能带给我什么好处,那也必定非常浅鄙,充其量无非是让我重温一下好奇感罢了。把历史的意义用好奇做一个了结,实际还是一个悲剧,只不过它有点像悲剧里的一抹微笑罢了。也许仅就这抹微笑来说,它是很优美和真诚的。
四年啊!无声无息,无色无味,无欲无忿,无喜无悲,无我无他,无生无死。我一度很怀疑四年的真实性,根据这么多个“无”来看,它应该是不存在的。也许那年明月永远的离去弄得我完全六神无主,便出现了一些幻觉,这样的幻觉当然只有归于“无”。可是花开花落,草长云飞,大自然的变化总在天地上下留下了一道道的痕迹,这是我不能熟视无睹的。无论我怎样怀疑,无论我用什么办法去竭力证明那四年的虚无,最后我都只能回到眼下的大雪中,体会冰凉的寒意,一点点的将那四年串联到我的头脑里。虽然不管我如何努力,这样的串联都不会带我任何实质性的收获,更不可能重现那如梦如幻的四年时光,但至少它能证明,那四年确实存在。
然而,它就是那样的、轻飘飘的过去了,甚至连一道影子都还不如,不能向现在的我提供一点可资回忆的故事。时间仿佛在那四年里学会了一种魔法,一边占据着某个空间,一边又无情地将空间消灭。而且它消灭的方法极有意思,那就是把人和人的故事转换成大自然。这大概是它唯一不让我讨厌的地方,可我实际上并说不出原因,我不知道当时间的流水猛力冲刷着一切时,这样的大自然是否能领悟到时间的良苦用心。
反正四年已经过去了。我真的很不想重复那样的感受,可我还是必须再说一遍:无声无息。我佩服时间,表面看它是将自己改造成了一个不同以往的怪模样,实际它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改造成了一种自然之物。简单地说,对于自然之物而言,时间当然是凝固的。不过除了佩服,我更多的其实还是仇恨。时间既然能使它的长度被压缩成一个点,压缩成惊鸿一瞥,那它就该将这种神奇的效果永恒地保持下去。但它没有,它可耻地背叛了它的初衷。也许这样说不对,它的初衷本就是包含了背叛的,只是我当时浑然不觉罢了。
山峰陡峭,雪片如刀,梅香四溢,风急天高。我伫立山头,看漫天白云卷过来卷过去。当然,我也会往下看的,特别注意观察山脚的形状,我想象那里应该跟记忆中的山脚有些不同,因为那无声无息的四年正在那儿一点地清晰起来。
再怎么样的清晰,也还是一片虚空。这是由那四年的基本元素所决定的。没有那样的元素,也就不会有那样的四年。
奇怪,那些元素似乎跟造成其它年份的元素没什么不同,单调的故事,单调的人物,单调的感觉。我忽然想,会不会是这样:从前的单调只是一种量的积累,所以我感受不到它的变异,可到了那四年里,它的积累达到了改变性质的程度,于是就变异了。是的,肯定是这样。一种平淡的生活,既不甘愿接受,又无法摆脱,天长日久,当希望彻底崩塌之时,那种生活的客观存在就必将被虚幻的感觉取代,做出一个巨大的坟墓的空壳,将之深深地埋葬在里面。
一眨眼的工夫,四年就过去了,居然什么也没给我留下。起初我还愚蠢地不肯相信这个事实,总觉得是自己的感觉还有点问题,或者说记忆库没有被完全打开,静一静心,等待等待,也许就会有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呈现出来,就像一滴水虽然是滴在一团海绵的背面,但时间一久就会慢慢浸透到正面一样。可我错了,我等待了足够的时间,始终没有等来什么东西。不知道是真的那四年什么故事也没有,还是我所寄予希望的这团精神海绵不善于浸透历史的点点滴滴。不过,严格地说那四年并非一点东西也没留下,因为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它就是把一片时间的虚空如烙印般地烙在了我的头脑里。这难道不是一种纪念吗?这难道不是留给我的东西吗?千万别以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算东西,很多时候,真正有意义的给予是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它只能让人永远咀嚼、品味、琢磨,挟带着它上天或者入地。
我似乎想通了,是的,我愿意接受那像云雾一样飘过去的四年,我愿意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变成一片时间的荒原,青草全部枯萎了,河流全部干涸了,山川全部消失了,阳光全部褪色了,没有方向,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找不到任何形容它的语言。突然有一天,我头清目明,就落在了它的尾巴上,像是被它吐出来的一颗核枣。当然,我不能说我一定喜欢这颗核枣,但至少我接受它的客观性,这对我今后的人生也许至关重要。
我并不想说因为这种接受我就一点儿悲痛都没有了。这是不可能的,毕竟那是镶嵌在我青春时段上的四年,是我青春的精华,甚至可以说是精华中的精华。实际上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痛彻肺腑,心如刀割。他人的那种四年如旭日初升,霞光万道,灿烂辉煌。可我的四年居然连一道一掠而过的影子都不如,就更不要说一缕风,一幅画,或者一道光了。这样的痛应该是可以痛死人的,我之所以还能痛着活下来,大概得归功于曾经在剧烈的家庭冲突中所练就的承受力,苦难于我早已麻木了,故天底下最最伤痛的事现在不能奈何我。那么,应该怎样来形容我现在的痛呢?我想了很久,最后竟然忍不住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下,似乎这就是我最熨贴的解释。
我相信,对痛苦最深刻的描述不是眼泪,而是笑,是有些儿难看的笑。
我不知道这四年到底怎么过来的,不知道自己每天干了些什么事,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想的什么,说的什么,七情六欲是如何安置的。可山外却大为不同,我觉得那外面的每一粒沙尘也许都是一个极其精彩的世界。
我在大雪里走着,顶着千万片雪花,仿佛顶着千万片天空。这是我对那个悄然逝去的四年光阴的最深刻的哀悼的感觉。我走啊走,走了一天又一天,走了一晚又一晚。虽然时间回来了,现实世界回来了,可我仍不觉得自己跟那座肮脏、可恶、丑陋、罪恶的食堂有什么联系,我只知道自己在走,好像要让这座山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印上我的脚印。
从来没有哪一年的大雪下得这样久,这样无休无止。我觉得它已经不再是一种自然的风光了,而弥漫了恐怖的气息,每过一分钟,它的恐怖气氛就会增加一分。我不免要想,我为什么会觉得它恐怖呢,难道无限的风光被时间拉长之后就会出现这种奇异的变化吗?实际上我倒更愿意把那四年被压缩成一瞬间的奇特现象当成恐怖,因为它无条件地吞噬了我的青春。而这场大雪何罪之有?它不仅让我重新找回了时间,还让青春在我身上一点点地还原了。虽然这种还原肯定是非常有限的,但毕竟胜过虚无。
当然,绝不可能真正无休无止。忽然有一天,大雪停了。我不想去计算大雪到底下了多少天,那只能使我好不容易轻松下来的心再次沉重起来。我全身心地感受这冰天雪地,感受好像与我分别了四年的岳麓山。
又过了几天,久违的太阳从东方天际的云翳里露出脸,忍不住甩了几下,那意思好像是为着我对它的长久的期待而洋洋自得。大片的积雪便在它的吝啬的温暖中开始了消融。
我的心就也随之消融了。这颗随同主体被埋葬了四年的心,它似乎完全被冰冻了。它的冰层极厚,又为肉身覆盖,所以消融得十分缓慢,当外面世界的积雪全部化成一股股小溪流入湘江之后,它仍在冰团里慢慢地挣扎,轻轻地跳跃。这之后它消融的就仿佛不是冰水了,而是一滴滴眼泪,为它这么深沉的痛楚,为它这么难以融化的苦难。
我忽然恨起这场大雪来。自从我住进山里,每年的开年大雪都是我的节日,说得再准确点是我一年里精神上的节日,是我一年里精神上的定海神针,是我一年里绝不可缺失的物质营养,很多时候它会成为我期盼的良辰美景。可此刻,我真的恨它,恨雪,因为是它的到来结束了虚空的四年。现在看,我其实更喜欢时间被继续埋葬,一直埋葬到我真正的死亡。但我又知道,这种看似对生命十分放纵的态度实际是一种贪婪,因为那样的话就等于我跟时间完全合二为一了,那是只有成仙得道才可能有的境界,我离那境界还差得远呢,或许我得等时间被埋上一百次才能达到。不过我还是试图进行一番这方面的努力,竭力让自己忘却时间。自然,我失败了,根本就没有一丁点成功的可能。我只能空对着越来越清晰的时间长吁短叹。
有时候,我感觉失去的不是白花花的四年,而是身体上的哪一个部分。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跳动得非常厉害,足以证明这种感觉。似乎,我身上的血液减少了很多,常常供不应求,身体的有些部分就好像要离我而去了。过了一段日子我才弄明白原来这是心脏的毛病。当年的心肌炎留下的后遗症现在已经严重地妨碍了我的生活,经常让我呼吸不畅,心悸气短。因对时间的清晰感觉而重新产生的对未来的恐惧感便有所缓解了。早上,我起床摸着咚咚乱跳的心,觉得可能来日无多,如果还为未来担忧那实在愚不可及。
时间是不饶人的啊!我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虚空的岁月,陈旧的苦涩,传承的悲凉,我倒甘愿在时间的河流中载沉载浮,最后慢慢沉入河里,去享受一种有点类似于穿云驾雾的舒服的长眠。
我绝不会去研究,我是怎样度过那虚空的四年的,我宁愿它是一个谜,是无数的问号,然后填充着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那些日日夜夜是需要填充的啊,如果不用谜填充,那什么东西能填充呢?
再来那么一次四年,甚至四十年,四百年,四千年吧!
我非常愉快地想象着,想象四千年后苏醒过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不会吓着人吧,我的遥远的子孙后代们,如果你们没被吓着,请祭书以告。
昨天分别的食堂,今天再见,已恍如隔世。我伫立在食堂门前那颗大楠木下面,看着人字形屋顶升起的缕缕炊烟,看着大门上的斑斑污迹,心里有无尽说不出的滋味。这是滋养了我八年的食堂吗?回答似乎应该是肯定的,但我又不愿意承认,我觉得准确地说不是它滋养了我八年,而是它埋葬了我八年。从那虚空的四年复活之后,我认识到一切对我都是埋葬,我早就死了,在食堂里是骷髅,在食堂外是僵尸。那虚空的四年不仅将我最珍贵的青春年华付于苍茫的云天和流水,还教我学会自我认识。我何曾在这个世上活过?我的“活”不过是死的一种形式而已。甚至可以说,我越有“活”的感觉,我“死”得就越彻底。那么,能不能反过来认识呢?这个问题非常有趣,我被它刺激得猛一激令,仿佛在寒冷的天气里有一滴水珠落进了脖子,使我仿佛被一条细小的冰带抽了一下似的。
我实在迈不动脚步,我不愿意进入坟墓,我被埋葬的时日太多太多了,我想真正地活个一天两天,哪怕因此将被埋入坟墓的最深处。我仿佛闻到了从前尸骨散发出来的腐烂的气味,好几次差点吐出来。我疑心自己已变成了一条狗,因为我对那种腐味似乎颇有点儿喜欢了,无论多么恶心,实际上我感觉自己在很认真地吸吮。我懂了,毕竟那是我曾经的肉身。一个人不管如何痛恨自己,都是会有那么一些自怜和自爱的。
这一次长久的伫立使我忽然觉得我再不能让“埋葬”成为生命中的主题,我必须对这样一种生存方式提出我的异议。尽管这样的异议并非始自今日,可从前的一切思想都是不做数的,要有一个全新的自己,只能是重新自我塑造。但显然又太理想化了,自我塑造,这将是一项多么伟大的创造工程啊,我拿得下来吗?
眼前的食堂跟四年前的食堂一模一样,就连它屋檐上的一根青草和从屋顶上落下来的残破的瓦片都没有变化。南侧墙角下臭水沟发出的混乱嘈杂的流水声也是旋律依旧,音调低沉,似乎还在那里埋怨四周的人们不关心它的状况。这都不算什么,最奇的是我看见污渍斑斑的大门爬着一只蜘蛛,它居然也是我四年前见识过的,其在门缝上爬行的姿式竟让我看不到一点跟四年前的不同。一会儿它就爬到漆黑的屋檐上的一处角落里,开始习惯性吐丝。经历了四年时间的消耗,它的精力竟一如从前一般地旺盛,吐出来的丝依然又长又富于弹性。太不可思议了,然而这是真的,确实有一只蜘蛛,贯穿了我四年的生活,悠然自得地活动生长在我坟墓的边缘,构筑着它那虽然狭小,却仿佛映照出了整个宇宙空间的奇妙世界。我由此觉得,食堂四周以及它里面的所有小昆虫小动物,都比食堂的人还要亲切。看看食堂那些人的嘴脸吧,我没到过阴曹地府,却常常觉得自己相当于生活在那样可怖的境地里。但我并非不知道,在那些人眼里,我更像是从阴曹地府出来的人,他们甚至很不明白为什么我还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无不认为我破坏了他们的环境,使他们本来每天都会有的快乐心情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我一点不怪他们这样看我,如果把灵魂对换一下,我肯定跟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憎恨我这样的人。我想离开这里的心情比他们希望我滚蛋的心情更为急迫。可惜的是,我们都得学会忍耐。我们可以用同样的眼光将对方视为阴曹地府的人,或者阴曹地府的鬼,而又不必妨碍我们之间相安无事。论力量,当然他们远远大于我,但一般而言,他们对我的厌恶感并不足以使他们联合起来跟我做对,因为我没有得罪他们,我给予他们的坏印象完全是纯心理上的,尚未上升到生理的高度。就我的精神状态来说,我不可能让他们的厌恶感上升到生理的高度,所以他们在共同的感觉中具体表现出来的又只能是个体的态度,这就为我跟他们完全平等相处提供了条件。就我这一面来说,我的本事,他们是都见识过的,当年跟那姓张的主任的放对,曾闹得一向非常袒护张的科长都拿我无可奈何,后来科长没办法,只能把姓张的调开,任命了一个新主任,这样我才重新回到了食堂,没有继续吃单位的闲饭。大家因此知道了我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发起脾气来也是惊天动地的。所以,他们在厌恶我的同时也小心翼翼地避免跟我闹矛盾。我因着那么一场跟头头的无所畏惧的斗争而赢得了一种相对较为稳定的生存状态,别说跟姓张的主任掌权的时候相比,就是跟当年秦轮掌权的时候比,我在食堂的地位也是大大的提高了。如果说我在食堂里偶尔也能有一份微薄的愉快心情,那就是为这样一种生存状态,每每想起来就颇有那么一点自豪。当然,这是苦涩的自豪感,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张学友凑上来问我:“还是孤身一人呀,怎么搞的罗!”他把罗字的尾音拉得很长。这是省城人表达某种不便于直接表露的情绪时喜欢采用的独特音调,既部分的照顾了被问者的面子,又向被问者充分传达了自己不解的蔑视之意。“我的崽都快上学了呢!”还是把尾音拉得很长,其意同上。他并没有崽,只有一个女儿。现在的人只准生一个,所以生女儿的父母一般喜欢把女儿当儿子看待,以为这样一来自己仍然是香火未绝。
我冲这家伙瞪了一眼,翁声翁气地说:“快上学了又怎么样?”
但我心里还是受到了影响。羞耻,惭愧,嫉恨,想冲他怒吼,嚎叫,给他一刀。可实际上我只能低下头,默默无语。
有女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做父亲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这两种对常人来说都能够轻易体会到的感觉于我是非常的遥远了。尤其后一种感觉,我有时认为它根本就不是人世的感觉,根本就没办法体会。然而,恼人的是它却不时会化为一道光,冷不丁在我心上戳一下。
同事们虽然不喜欢我,但也不是完全不理我,有时他们大概实在忍不住了,就问我:“怎么还不结婚,一个人过有什么意思?再这样熬几年,武功就完全废了。一世人不值得啊!”
我恨不得把说这话的人当案板上的猪肉一刀刀切成肉片。可当我这样痛恨的时候,我其实浑身乏力,就连拿刀都好像没有了力气,真要去切别人的话,只会反被人切了。所以我也只能忍着,自己在心里划一道口子,让愤怒的血液从口子里流泄掉,平息那咆啸的红色的波涛。
显然,我虽能平静地面对自己,但我无法平静地面对这个环境中的其他人。尤其当那些不知趣的人用他们世俗的想法、观点和标准来衡量、评判我时,我就像一块平静的池塘被人扔进了一块大石头,浪花飞溅,涟漪四起,经久不绝。
我必须建立一种能避开这种危险的生活。
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如此的清晰,因此,时间就好像被拉长了好几几倍,我直怀疑时间要把那段被埋葬了的四年统统找补回来。“这可使不得!”我暗暗地乞求时间说。“千万千万的使不得!”
可见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叶公好龙的家伙。当我需要平衡那被埋葬的四年给予我的哀伤时,我是连四千年都可以希望的,可现实中哪怕出现一丁点这方面的苗头,我立刻就怕得要命,好像死亡马上就要降临了似的。
我明白了,凝固的时间只是我的精神坐标,而绝非需要。
上苍好像听到了我的哀求,它打了一个巨雷,泼下倾盒暴雨,冬天就过去了,春天到来了。接着雷声不断,仿佛刚刚过去不久的春节放的大型花炮,轰得山谷震颤,江水泛滥,春天便像暴雨一样地下个不停,唏里哗啦地就也过去了。然后云开雾散,霁后天晴,画出东南四五峰,眨眼便是夏天。
我不免又想到了那被埋葬的四年。我感谢它,真的,非常感谢,它用一种非常有效的对比的方式加快了时间的速度,使得我的这种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生活开始以正常的方式自行运转,开始向它真正结束的那个时间快步前进。如果说我在随同时间苏醒过来之后寻找着什么,那肯定就是找这样一种状态了。这个变戏法似到来的夏天正是我需要的,我等待的。
这段时间我老觉得自己跟时光粘合在一起,撕扯不开。我几乎怀疑自己是由皮肉做成的人,而认为自己是由时光做成的人,身上每一处骨肉都是时光的细胞。自然,这是为了在精神上找补回来那被埋葬的四年而产生感觉,无从回避,也没有必要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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